一
“西风初作十分凉,喜见新橙透甲香。”风一天一天地凉,脐橙也一日一日地熟了。朋友圈里,抬眼是喜人的赣南晒橙画面,即便是瑞金本地人的我,也年年难以抵挡诱惑。心痒痒的,要去亲近橙园,要让丰收的场景带我抵达真实的愉悦境地。
脐橙园里,正延展开一幅喜庆热闹的画面。整个山坡以金黄和碧绿为主铺缀着,黄的是橙,绿的是叶,将秋天的橙园装点得如此明媚。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走进那片橙园,穿行其间,将丰收的味道,悉数盛满心间。
去往橙园的小道两旁,芦苇在秋风中轻轻地摇曳,白色的芦苇花随风飘散,有的竟调皮地扑到我的脸上来,让我猝不及防地接纳了一个个秋天的香吻。路边,间或有一两株白杨、枫树自由散漫地生长着,鲜红的、明黄的叶子,美得不染尘埃。
很快的,橙园展露了它的全姿。在几百亩广阔的黄土地上,一万多株脐橙密密实实地由山脚至山顶排列开去。放眼望去,但见这些仅一人多高的脐橙树,棵棵枝繁叶茂,长势旺盛。更喜人的是,每一棵果树上都挂满了黄澄澄的橙子,在阳光下,明黄的果子闪着油亮的光泽。一串四五个的果子挨挤在一起,一齐仰起胖乎乎的可爱脸蛋儿,直叫人爱不释手。引诱得你禁不住要伸出手来抚摸它,亲近它,甚至于恨不得马上采摘它。
但是我却舍不得伸出手来,扯下其中的一个。这些橙黄的果实,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它们总让我想起一段无法言说的艰辛和过往。
任何一种果物,必与乡村脐血相依,正如我扯开任何一段回忆,都走不出遥远的童年。记忆又一次带领我飞临我的故乡瑞金,我无法绕过的乡村。只要我稍一打开那扇门,自有一盏灯火会照亮那些被乡村掩藏的岁月,那些由毛桃、涩李、酸橘填充的饥渴的岁月。
小时候,我担当着家中放牛妹的角色,在一座生长着众多野草的荒山坡上,我牵着一头牛度过了许多年华。这座荒坡名叫粪箕窝,那时候没有电视,我望不到山外的世界。荒坡上蔷薇的嫩茎、多汁的草根,都能让我像吃到人参果那样尝到生活的甜头。我在上面搜寻着一切能够入口的野味,若是能遇上一棵结果的莳田泡,用茅草串了,便是人间至高的美味了。
那是一段味觉饥馑的时光。我曾经为发现一颗青桃的皮色转红而暗自雀跃,为摘取一个并不可口的柚子而头破血流。为了获得它们,我心目中最真切的渴望,我觊觎、奔跑、争斗、脱逃,甚至毫无羞耻地流下口水。
这便是我的乡村,我的童年的真实版本,那些画面一直站在远处朝我翘首张望。从表面看,它们似乎已经悄无声息地沉入水底。今天,因着脐橙,我终于将它们用文字作桨打捞上来。
二
要感谢我的大舅,是他让我明白了荒地不仅能够生长野草,还可以孕育甜美的果实。第一次吃到脐橙的时候,我是一个半大的姑娘。那时的我渐趋安宁,早过了垂涎一些青皮果子的年龄,但我仍然无法扼制地回到馋嘴的状态。当时我便认定,脐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
大舅是最早从农业大学毕业归来的人,机关的生活最终没能束缚住他对于土地的忠诚和热爱。土地是他的根,他是土地的主人。最终,慈母的叹息、女人的泪水都没能阻挡他回归的坚定。也许他一生中唯一想做的一件事,便是认真完成大地布置给他的作业。
大舅的骨子里天生有一种昂扬的激情,他承包下二百多亩荒山坡,开始了一种近似圣徒的挖掘与劳作。这时的他,是真正沉稳的。
乡村并不热闹,但却往往能够生发奇迹。大舅种植的,正是脐橙。在瑞金这块土地上,尚属于鲜为人知的一种洋水果。没有人确信他能成功,但他凭着对土地的那份执著,还有对于所学知识触类旁通的灵活运用,硬是用挂满枝头的果实,回击了乡邻们猜疑的目光,乃至于暗暗的冷笑。
于是我第一次吃上了脐橙,于是许多人第一次吃上了脐橙,于是更多人开始思谋着种植脐橙。
还是让我回到故乡的粪箕窝吧。彼时的乡村,青壮年的男丁早已像候鸟一样飞走。我的母亲成为了生产队长,像我一样还未来得及飞走的人,留下来做了全劳力。大种脐橙的号召是由政府发出的,粪箕窝是首当其冲要改头换面的荒坡。
我和许多农民一起,扛起了锄头与铁锹。太阳白花花地照耀着头顶,汗水顺着脖颈流入大地,人们的心渐渐变得澎湃、汹涌。大家一片缄默,埋头苦干,但似乎都看见了一串连着一串金黄的果实,闪亮着梦寐以求的光辉。
劳动如此辛苦,却又如此美好。我让自己一步一步地陷入泥坑,扯断纠缠的草根,偶尔扔出一两块白骨。在热火朝天的开拓里,我竟从未感到过恐惧。那些曾经捂得紧紧的渴望,借着双臂,借着铁锹,被奋力地挥动在一个正在改头换面的时代里。
终于完成了一个一米见方的树窝,生产队长——我的母亲走过来,她看着我红红的脸庞,一副赞赏与自豪的表情。再过几天,这个深深的土坑将要填满稻草,沤成肥料,土地的黄色与贫瘠需要重新洗牌。
第二年春天,这个许多年来一直担当着放牛阵地的荒山坡,茅草和野果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的脐橙苗。“瞧,它们长得多好!”人们的脸上挂满了笑意。
等到粪箕窝的脐橙园挂果之时,我坐着公共汽车行进在开往市区的道路上,惊讶地发现,脐橙的种植在瑞金早已呈现如火如荼之势。一些我前所未知的信息像风一样刮过瑞金大地。
据说,赣南的地质、土壤和气候最适宜种植脐橙,政府正在下大力气打造品牌。许多无人问津的原野被迫不及待地开发出来,荒地从未像现在这样被人们热情讴歌。许多人开始奔走相告:承包脐橙园去!
那些一眼望不到边的画面亲切而温暖,足以消弭许多略带疑问的猜测。庄园主挥舞着大手,滑动的手势指向远方。我仿佛能看到收获就在他的手掌上摊开散落,这无疑是土地赋予劳动者的喜悦和幸福。
这一座座广阔的果园里,生长着多少结实的希望。
三
初冬的阳光慷慨地洒向大地,大舅母端坐在果园一侧,她的脸上不复有担忧的泪水。工人们大声喊她老板娘,她的脸上挂满了风吹日晒过后的黝黑和慈祥。现在,他们的果园里开设了“农家乐”旅游项目,许多本地和外地的城里人都慕名而来。
脐橙已经成熟,它们乖觉地张开了翅膀,在等待人们的采摘。
大舅挑来一担大筐,给游客们各递上了一把剪子。滑溜的脐橙摸在手上,每一个都那么诱人,它们或隐或露,但只要掀开树叶,便全都一览无余。许多人不住地发出“哇”的惊呼,大概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多这样漂亮的果子。笑声不时传出,在橙园里回荡着。
每年此时,人们像赶赴一个盛会,不约而同地纷至沓来。逼仄的都市生活让人心生厌倦,老套的旅游景点已失去吸引力。而原生态的绿色之游,越来越受到人们的追捧。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品尝着自己亲手采摘的最新鲜的脐橙,将醉人的甘甜与芬芳带回家中,何尝不是一大乐事呢?
一次,在大巴上,一位广州女子与我热烈地谈论我家乡的水果——脐橙,我的脸上便有了不可抑止的快乐。脐橙俨然已成为瑞金的眼睛,眼神里充满着对世界的探望……
许多年以后,我再次经过村庄,发现河岸边的李子正呈自由落体的姿势纷纷掉落,村里的孩子连伸出手去捡拾一个的兴致都没有了。我知道,此时的他们丰衣足食,此时的农村早已告别了饥馑。
如今,在瑞金的大地上,每到春天,田野山冈一派葱茏。散布在全市各个乡镇的近20万亩脐橙园,无一例外地开满了洁白的橙花,芳香四溢。夏天里,绿油油的果子结起来了,2万余户果农穿梭在一棵棵果树之间,剪枝、浇水、施肥,脸上满是幸福的期待。秋末冬初,黄澄澄的脐橙挂满枝头,成为“农家乐”游客的绝佳去处。更多人喜欢在正月走亲访友时带上一箱家乡的脐橙,儿女远行,亦捎上一袋脐橙。没错,“橙”与“成”谐音,这一个个脐橙里,寄予着心想事成、事业有成等诸多祝福之意。
这就是我的故乡,这就是故乡的脐橙,它连着旧貌换新颜的乡村,就像一根长长的脐带,连着世间万物对于母体的所有记忆。(作者:朝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