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谕纪泽:
尔读李义山诗,于情韵既有所得,则将来于六朝文人诗文,亦必易于契合。
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之书家,羲、献、欧、虞、褚、李、颜、柳,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故必如刘石庵之貌异神异,乃可推为大家。诗文亦然,若非其貌其神迥绝群伦,不足以当大家之目。渠既迥绝群伦矣,而后人读之,不能辨识其貌,领取其神,是读者之见解未到,非作者之咎也。
尔以后读古文古诗,惟当先认其貌,后观其神,久之自能分别蹊径。今人动指某人学某家,大抵多道听途说,扣槃扪烛之类,不足信也。君子贵于自知,不必随口附和也。”
同治五年十月十一日
——【清】曾国藩《曾国藩家书》
【小识】
大学刚毕业那几年,唐浩明的长篇小说《曾国藩》热遍神州,遂借来一阅,厚厚三大册,读得还算快乐。其时,二月河的康熙、雍正等系列,也很火爆,都借来读完了。当时,感觉二月河的作品阅读效果好,颇有传奇色彩,但思想性差,依然是一种皇权崇拜。唐浩明毕竟是编辑过《曾国藩全集》的,见解比通俗小说家要高一点,写出的那个曾国藩,比较真实。尤其写他法家的那种严苛,甚至毒辣,还是很震撼我。《曾国藩全集》,皇皇31册,岳麓书社出版。记得我是在书店翻阅的,印象深刻。
曾国藩主要是一位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而我有一点喜欢他,是因为他还是诗文家,书法也不错。文采风流,是吸引我的主要方面。他的家信,主要讲如何读书,如何写字,这些真是金针度人,每次翻阅,都有收获。至于那些经国安邦,我的能力有限,无法进入。
这次为了写家训,重读他的家信,还是很感慨,如此学养,真是让人佩服。就如这封信,谈古代诗文大家,不到三百字,但功力深厚,不是如今的那些浅人所能理解的。
他首先告诉儿子,你读了李商隐的诗,而且在情韵上,已经有了体悟,那么,将来读六朝诗文,也一定容易“契合”。古人说,不入魏晋,终为俗格。由唐代大家,进入魏晋,当然是一条捷径,也是必由之路。我大学读唐诗,发现唐代诗人大都喜欢讨论魏晋南北朝作家,杜甫说:“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用庾信、鲍照评价李白,当时觉得莫名其妙,李白不是比他们强多了吗?人到中年之后,才恍然明白,唐人谈论魏晋南北朝,就如我们谈论晚清、民国。那是有一种情怀的。
作为晚清诗文大家,曾国藩说:“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这句话,厉害,可以作为文学艺术评家的标准。哪些作家是大家、名家,哪些不是,需要一个判断标准。这个标准就是“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而且“与他人迥不相同。”我们当代的一些文艺批评家,见人都是大师,一个是他们本身就缺乏审美判断能力,另外就是没有合适的标准,或者标准太低了。文从字顺,就是大师了?有一点独立见解,就是大师了?曾国藩告诉我们,不是,必须要具有“与他人迥不相同”的“一种面貌,一种神态”。
那么,哪些是大家名家呢?曾国藩以书法家为例,他说,王羲之、王献之、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李邕、颜真卿、柳公权,“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他们有继承,但看不出痕迹,都已经创造性地转化成自己的面貌了。“诗文亦然”,“若非其貌其神迥绝群伦,不足以当大家之目。”这个标准很残酷,但很到位。我曾说过,文学艺术评论,不是扶贫,是严格地筛选,是冷眼地选择,是苛刻地判断。不能因为你出身低微,就把你扶入文学艺术史。
那么,作为一位书法家、诗文家,你的眼力、判断能力,主要在你对当代文学艺术家的判断上。古代的那些大家,其实已经被时间淘洗出来了。曾国藩的眼力如何呢?我们且看他对同时书家的评价。“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本朝,就是指他所在的清朝。张得天,清代书法家张照;何义门,即何焯,著有《义门读书记》。曾国藩认为这两位当时的书法家,影响虽然很大,但还是没有完全从古人的面貌里蜕变出来。所以,也就不是大家。“故必如刘石庵之貌异神异,乃可推为大家。”因此一定要如刘墉那样的“乃可推为大家”。为什么呢?“貌异神异”。用如今的话语说,就是有很强的独创性。张照、何焯的书法,我见得不多,刘墉的书法,我真是很喜欢。他的书法用墨厚重,貌丰骨劲,不仅别具面目,而且常看不厌。时间过去了一百多年,如今看,曾国藩说得挺对呢。
当然,“渠既迥绝群伦矣,而后人读之,不能辨识其貌,领取其神,是读者之见解未到,非作者之咎也。”这话极有见地。东晋陶渊明的诗,平淡自然,被同时代的人轻视,甚至唐代也没有“辨识其貌,领取其神”,这不是作者的过失,“是读者之见解未到”。一直到宋朝,才被苏轼真正发现。东坡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这八个字,可谓字字珠玑,准确地道出了陶渊明诗的特色。他还说:“吾前后和诗凡一百有九,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在苏轼心目中,“渊明吾所师”,陶渊明是他的老师。“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甚至觉得陶渊明是他的前生。
最后,曾国藩告诉儿子,“尔以后读古文古诗,惟当先认其貌,后观其神,久之自能分别蹊径。”这真是好方法。“先认其貌,后观其神”,这才是读书的真正法门。“久之自能分别蹊径。”他接着告诫儿子,“今人动指某人学某家,大抵多道听途说,扣槃扪烛之类,不足信也。”这话,说得可谓刻薄了,但很到位。如今这样的人不是很多吗?“扣槃扪烛”,用的是苏轼的典故。苏轼有文《日喻》,其中写道:“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槃。”扣槃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君子贵于自知,不必随口附和也。”作为一位真正的学人,这种“自知”,是最关键的。“随口附和”,终身外行也。(杨光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