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深入的人生体验。
小暑时节,内蒙古草原已经进入莺飞草长的时候。我们驱车从鄂尔多斯出发向南去伊金霍洛旗,车轮碾在发烫的柏油公路上发出咝咝的声音,如果脚踩上一定是疼的;公路两边整齐的旱柳,在炎炎烈日的晒烤下,叶子也卷缩着,或许是植物面对干热的存活本能。远处一座沙丘连着一座沙丘,热浪悬在沙丘上,看上去有些眩晕,沙丘上长满半人高的沙蒿,一簇簇沙蒿在烈日下护卫着这片土地。
伊金霍洛旗委和政府所在镇——阿勒腾席热,蒙古语是“金桌子”之意。这里不仅有“地下煤海”,还有天然气、油页岩、天然碱、石英砂……
车轮在滚烫的公路上行驶了一百多公里,便进入一处绿洲——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国家一大型煤矿。越是荒芜的地方,人们越是渴望绿色,这里的挖煤人在这片干旱的沙地上,种了许多树和花。“几乎每一棵树都是从外面运来的。”看到我走近树林,身旁的同伴老周说,沙漠种活一棵树不容易,要从外面拉来黄土护树根,一年四季不断浇水,特别是夏天少雨时节,离开水树就会失去血脉,一两天就会枯萎成一根干柴。
望着偌大的院子里生机勃勃的树林,还有开满红花黄花的步步高,它们的活力来自架在空中的喷灌系统洒出的一滴滴水。与绿林鲜花最为和谐的是两座四四方方的高楼。一座上写着主井二字,一座上写着副井二字。主井是出煤的,副井是进出矿工的。有一白色长廊,从主井的高楼顶连接到地面——它是煤流往地面的通道。
现在的煤矿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了。“矿道除了没划斑马线,跟城市的街道一样。”老周的话让我一下子有了下矿的冲动。许多年前,我在河南洛川的山里发现了一个长满荒草的洞,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我走了进去。洞内,一排排东倒西歪木头顶在四周,中间一条锈蚀的铁轨多半埋在黑乎乎的土里,我只往前走了几步就退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接近煤矿。
旧时,矿工还被人叫作“走窑的”“煤黑子”。若不是生活所迫,人们是不愿意去做矿工的。这里有一家三代都是采煤工的。第一代爷爷胥寿义,在一家小矿挖煤二十多年。那时候,煤是他们用铁锹、手镐一块一块攉下来,再装到筐子里,地面上的人用轱辘绞上井。第二代父亲胥昌杰,开始下矿时,还没有矿灯,几个人合用一个手电筒。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了溜子(一种运煤装置),矿井通风、有照明,挖煤也用上了“炮采”。在煤层上打个眼,装填炸药后引爆,“轰”的一声,煤块被炸,煤尘横飞,井下伸手不见五指,为了防止坍塌,矿工要钻进厚厚的煤尘进行支护作业,一刻也不敢松懈。那时井下采煤一天下来,连嘴里吐出的唾沫都是黑色的。
炮采比人挖省了力,只是危险性大,事故常有发生。都说“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但在井下,矿工却敬鼠如神。他们在井下吃饭时,总要分一点饭菜给老鼠。采煤人之所以如此待鼠,是因为井下有瓦斯、沼气、煤气,当到达危险浓度时,敏感的老鼠会抢先逃走。所以,采煤人只要见了老鼠就有一种安全感。
我没有见到第三代采煤工胥得军,他正好休班。在我的请求下,矿上同意我下井。我想拿着手机,将当代采煤人的工作记录下来。可是,我不知道,下井第一道关竟然是进浴室。我们要脱下自己的衣服,从里到外穿上矿工服,这服装是防爆的。再背上电池包,戴上头灯,末了还要将手机锁起来。你的手机?我盯着准备一同下井的煤矿员工老米问,老米说他的手机是下井专用的,防爆。
走向副井,一尘不染,我感觉是走入城市一家商城的大厅。走过大厅,穿过长廊,便到了真正的洞口:一部电梯打开了门,采煤人叫它“罐笼”,这可能是对前辈的一种致敬。曾经,他们是坐着罐子或溜子下井的。“罐笼”四周用钢条围成,透过钢条栅栏可以看到“罐笼”外。在三根胳膊一般粗的钢索绞动下,“罐笼”开始下坠。它时而进入黑暗,时而一片灯火闪过。我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老米说,700米,“罐笼”下行需要3分11秒。这个矿有七层可以采挖的煤层,现在只采到第二层,未来几十年,甚至时间更长,将再往下几十米、几百米采挖。
到了地下,这与我想象的矿井完全不同。它像个地下长廊,宽敞明亮,又如一个迷宫,一个洞连着一个洞。我们先进入的一个洞是泵站。一排小汽车大小的水泵,轰鸣作响。六个泵,两个在工作,两个在维修,两个在应急。老米说,透水是煤矿最大的安全隐患之一,除了这六个泵还有个超级泵时刻守护着矿下的安全。
与水泵洞口对着的洞口是变电站,里面有一排可控编程器,还有网络服务器。“井下网络信号全覆盖。”老米举起手机边拍照片边说。
在去往采煤工作面的途中,我看到了一个空洞,洞角有水流过。抬头看到“清污分离”的字样。我以为将煤矿下渗涌的水抽到地面,就能放心采煤,殊不知,采煤人在井下还要将水清污分离,清水抽到地面,污水留在地下。这样,才能保证地面不受或少受污染。
在一个车站,我们上了一辆汽车,这是防爆汽车,样子与军用的冲锋车差不多。车每行驶到一处洞口,司机都会鸣下喇叭。这声音如同老式蒸汽火车的汽笛声,纯正而响亮地在700米地下回荡着……
车行驶过一个人工“水帘洞”——喷水雾的关口,它是采煤工作面与通道的界线。之所以建“水帘洞”,是防煤尘的。我们下车,步行向前。我原以为,井下应该与楼房的地下室一样凉爽,却不知在地下700米,地热让这里又闷又热。人只是缓缓行走,就已经汗流浃背了。走了约40米,我便被眼前一排排粗如大槐树的液压顶吸引住了,它如定海神针支撑着矿洞的上空。二三十年前,还是木排支撑。“不怕叫,就怕笑。”老米说,木排支撑的时代,矿工们时刻得听着木排的声响,它吱吱地响是正常的,如果发出奇怪的笑声,就有塌方的危险。我怎么努力,也想象不出木排笑是怎样恐怖的声音。
我们穿行在定海神针中,终于接近了作业面。此时,机器轰鸣,人们交谈得贴近耳朵。循着轰鸣声,看到一个巨大的铁臂上,一个圆圆的,直径有一层楼高的旋刀,在油黑发亮的煤层里旋转着,切落的煤自动进入V型运输带,滚滚“乌金”顺着皮带被送到地面。圆圆的采煤机极像个大磨盘,磨盘旋转出的是粮食,而它旋转出的是煤炭。
一名矿工一边盯着采煤机,一边用手柄操作按钮,指挥着定海神针、采煤机的每一个动作——这就是现代化智慧矿井的模样。
正遇到工人换班,我与一位年轻的矿工一边往回走,一边拉起家常。他姓张,老家在河南。他边走边脱下上衣,我看到汗水将他胸膛的煤尘冲成一道道黑白相间的沟……
上到地面,我与一群矿工进入浴池,他们跳入水中,开心地嬉闹着,仿佛搁浅的鱼儿重回大海。唯有辛苦之后,心才能这样坦然。(靳季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