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晋陕大峡谷西岸,有一个古老的小镇,面朝黄河,背靠大山。此山既非土山,也非石山,“胶泥夹石炮,石山土戴帽”是其典型特征。这样的地理对于枣树来说,是一方风水宝地,随便在哪里栽下一棵小树,就会疯长。小镇上的村民老了一茬又一茬,枣树栽了一茬又一茬,慢慢就成了气候,全镇二三十个村庄都隐藏在茂密的枣林之中,简直就是黄土高原上的人间秘境。尤其壮观的是,小镇所在的黄河滩上那一片千亩枣林,密密匝匝、高高低低,俯瞰,像大自然为黄河配的一条绿丝带,小镇因此而得名“枣林坪”。
枣林坪镇红枣名声很大。城里人包粽子、蒸枣馍馍、蒸枣糕、烙枣饼子若是能买到小镇的红枣,则满脸喜悦,很是自豪。小镇的红枣名不虚传,个大、肉厚、瓷实、饱满,把枣子掰开来,枣肉可以拉成一丝一丝,像春蚕吐丝一样,亮晶晶的,甜丝丝的。枣林坪可谓因枣而生,为枣而生,那红枣要是不好吃,反倒是咄咄怪事。
小镇红枣好,关键在于水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小镇上的枣树是枕着黄河波涛长大的,树上结的枣子是被“叫枣红”一声一声叫红的。乡亲们亲切地把蝉称作“叫枣红”,夏秋时节,枣林间蝉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会儿是独唱,一会儿是对唱,一会儿是大合唱。这些“叫枣红”是小镇上最杰出的民歌手,它们叫着叫着,枣就红了。待红枣熟透以后,大家商量一下,选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一齐开杆打枣。初冬,商贩们就忙活起来,把小镇红枣一车一车卖到天南地北去,再把外面的大米白面拉回来,庄户人家的锅里就多了一些油水,日子一天比一天更滋润了。
小镇上的人们天生就是民间艺术家。那些看起来笨手笨脚的男人,一手拿着铁丝,一手拿着虎口钳子,随便捆绑几下,就把一堆杂乱无章的枣木棍变成了一道一道篱笆墙,扎在猪圈门口、厕所门口或者小路旁、菜园子旁,既美观又实用。女子们心更灵,手更巧,她们用线把红枣缀成枣串串,用高粱秆把红枣穿成枣排排,用麦秸秆把红枣编成枣蛋蛋,往窑檐底下一挂,眼前就多了一些喜色,生活也似乎多了一些奔头。
那一年,我从县城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镇上的中学教书。到单位报到那天,下着小雨,我独自一人走出校园,在一片枣林中漫步。枝头的红枣被雨水洗得亮亮的,摘一个咬了,水水的、脆脆的甜。正准备伸手摘第二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喊一声:谁让你偷吃红枣的,罚款十块!我自知理亏,红着脸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恍惚间,两个姑娘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消失在了枣林之中,像一股来去自由的风。
记得校园外的河滩上有一段很长的河堤。那河滩是宽阔的、松软的、富有诗意的。河堤内积了厚厚的一层土,打了土楞,是一畦一畦的菜园子,南瓜葫芦紫茄子,莴笋萝卜豆角角,青青的嫩,嫩嫩的绿。傍晚时分,我常常坐在那道河堤上看长河落日,常常能遇见一个妇人赤脚在河边担水浇菜,腰一拧,屁股一扭,扁担颤悠悠地走远了,就像一片鲜活的香菜叶子被风吹走了,只留下一首充满泥土气息的田园诗,留下一幅恬静而淡远的山水画。
二
小镇归陕西省绥德县管辖,与山西省柳林县石西乡隔河相望。这里环境优美,民风淳朴,民俗独特。有着“九曲黄河览胜,百里红枣飘香”的美誉。
小镇的确很小,全长不过三里路。最北头,是中学,然后依次是镇政府、黄河航运站、税务所、工商所、卫生院、粮站、信用社、兽医站、完小、供销社,最南头是派出所。小镇虽小,但政府机构齐全。因此,对村里的人来说,到小镇上赶一回集,感觉就像去了一趟大城市。
小镇逢五逢十遇集,五天一集,间隔不算长,也不算短。每逢集日,所有的村庄都会骚动起来,父老乡亲们背口袋的、挎包包的、提篮篮的、担担子的,三三两两,一群一伙,说说笑笑去赶集。当然,赶集的也少不了山西人,要是少了山西人,集市就逊色了一小半。小镇与河对岸的石西乡早就结成了友好乡镇,政府之间联系比较紧密,民间互动十分频繁,黄河两岸通婚现象非常普遍,东岸有个姑姑,西岸有个舅舅,再平常不过了。人们常说,隔河千里远,可是,对这两个乡镇来说,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一条渡船的距离。这么一来,小镇遇集,往小了说,是两个乡镇的盛会;往大了说,就是秦晋两省的盛会。山西老乡唯恐误了小镇的集市,动不动就男女老少载一船,慢悠悠地从河里漂过来,跟陕西老乡一条街上挤牛牛(凑热闹)。一时间,夹在青砖瓦房和古老窑洞之间的街道被挤得摇头摆尾,闹哄哄的,集就红了。满街溜达的后生小子们心灵灵的,眼活活的,盯着红裙子、白裙子、花裙子,那些晃眼的“裙子”飞来飞去,蝴蝶一般。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飞到谁面前,谁就红了脸,低了头,就哼哼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对大人来说,赶集的最主要目的是买到想买的,卖掉想卖的;对一些小伙子大姑娘来说,赶集的主要目的是在人群旮旯里瞅一个意中人;对小孩子来说,无非是吃一块西瓜或者一个甜瓜,吃一个刀刀碗托或者一个空壳壳饼子。对我来说,除了爱那点吃喝,还爱到一个弹棉花铺子里看一个老师傅弹棉花。一张大弓,被老师傅不慌不忙弹得嗡嗡作响,细碎的棉絮满屋子乱飞,不一会儿,一块蓬松的被套就成型了,老师傅也变成了一个“棉花人”,像一个美丽的童话,十分有趣。
小镇遇集,偶尔也会遇到唱戏。小镇唱戏,不唱秦腔,只唱晋剧。类似的怪事还有很多,比如,在有线电视开通以前,小镇上只能收到山西电视台的节目,收不到陕西电视台的节目,把电视天线转过来转过去,转晕了也无济于事。这些怪事说怪也不怪,要怪就怪小镇离省城西安太远,离太原反倒很近。
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集就散了。赶集的人们,动作麻利一点的,挤上一辆拖拉机,或者一辆大卡车;水性好一点的,三下五除二把身上外衣裤一扒,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一手拿着,“噗通”一声跳进河里,踩着河水顺流而下就回了家。当然,能坐上拖拉机、大卡车回家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只能结伴步行回家,累是累点,但心里还是热切地期盼着下一个集日的到来。
小镇一年有七十三个集日,唯有正月十五的集日不同寻常。人们赶完白天的集,并不急着回家,镇上有亲戚的,就到亲戚家里蹭口饭,镇上没有亲戚的,就破费一次,在集市上买点吃的,或者啃一点自带的干粮,目的是等到晚上去转九曲。转九曲也叫转灯,是小镇上最有吸引力的民俗活动。正月十五,人们早早就用高粱秆或葵花秆在黄河滩上搭起九曲黄河阵,每一根高粱秆或葵花秆上都托起一盏灯,最初是煤油灯,后来是蜡烛,再后来就成电灯了。九曲黄河阵像一个城郭,又像一个迷宫,只有一个进口、一个出口。夜幕降临,锣鼓喧天,唢呐齐鸣,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开始转灯。据说,只要顺顺利利转出九曲黄河阵,就会遇难呈祥。因此,小镇上的转灯活动,人气很旺,谁不想攒一份福气,图一个吉利。
三
小镇上的人们习惯称黄河为姥爷河。这么叫,是为了凸显黄河像姥爷一样的老资格,还是为了凸显黄河像姥爷一样偶尔闹脾气,不得而知。但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姥爷河发洪水的确很吓人。那水是放肆的、摧枯拉朽的,掀起一人多高的浪头,发出牛嚎一般沉闷的咆哮声,急速地飞奔着、冲撞着、翻滚着,把两岸甩在脑后,把小镇也甩在脑后。
其实,小镇上的人们在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期盼洪水的,因为姥爷河一发洪水,人们就可以捞到洋财。过去,小镇上的人们习惯把火柴叫做洋火,把玻璃罩子灯叫做洋灯。在他们看来,外来的大概就是洋的,所以,他们想当然地就把从洪水中捞到的鱼、河柴、河炭、木头等东西统统称为洋财。
小镇上的很多人家,都有一个捞鱼兜子,就是在一根长长的枣木棍上,绷一个三角形的大网兜子。捞鱼兜子平时没啥用处,可一旦姥爷河发水,就能派上大用场,既可以捞鱼,又可以捞河柴、捞河炭。要是捞到鱼了,就清炖了,再买两瓶烧酒,大伙围着一个炕桌“打平伙(打牙祭)”。河柴一般漂在河边,黑乎乎的,一嘟噜一嘟噜,一片一片,里面既有硬柴,也有绒柴,用捞鱼兜子或筛子、筐子捞了倒在河滩上晒几天,再担回家。河炭一般沉积在河边的泥沙里,一窝一窝的,谁挖到,就等于挖到了“宝藏”。河炭经过河水长时间的浸泡,非常易燃,一张报纸就可以点燃,但是火头不硬,不耐烧。话说回来,不花一分钱就有炭烧,还讲究个什么呢。
捞洋财曾经是小镇上最为壮观的场景之一。姥爷河一发水,大家就开始观望,只要河里有洋财,就男女老少齐上阵。水性好的壮男人,往往只穿一个大裤衩,扮演主角,女子们则站在河边或河滩里扮演配角。有时候,一个巨浪打过来,就像一个恶作剧,会褪掉男人的大裤衩,一河滩的人就嘻嘻哈哈大笑一番,男人也不恼,逮着洋财照样捞。能不能捞到洋财,一看胆量,二靠运气。那些鱼和河柴、河炭,一遇到回水湾子,就会自己漂到河边,算是送货上门了。而又粗又长的木头,是不会轻易捞到手的,它们在河中随着巨浪一起一伏,诱惑着人们。于是,有人带头下水,有人跟着下水,大家搭伙去捞木头……
曾经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洋财是姥爷河对小镇的馈赠,是大自然送给乡亲们的一份特殊礼物。
如今,随着生活水平不断提升,乡村旅游蓬勃发展,在“精准扶贫、乡村振兴、建设沿黄旅游经济带”的带动下,枣林坪旧貌换新颜。小镇上的人们早已不缺那点买炭钱了,吃鱼还要吃新鲜的、野生的,他们隔三差五就在姥爷河里打一条红尾巴的野生鲤鱼来解馋,随着黄河沿岸生态治理不断增进,这里环境越来越好,捞洋财已经成为老一辈人口中“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李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