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是认识一座山的最好方式。沿着溆水的支流进的雪峰山,山道弯转,向着未知地前行。傍路的水流叫不出名字,河面时宽时窄,大雨初晴,水呈一团墨绿,山影倒映,长了许多毛刺,如同一面很久没有打磨的铜镜。时间的铜镜,也就是在山路上被人的脚步一点点擦亮的吧。
山路弯绕,四处探望,每一条沟壑、每一道褶皱都是上山下山的路。莽莽苍苍的绿色山体,随着山路起伏延展。丛林深茂处走过些怎样的时光、人事,我充满好奇,想象那些曾经在崇山峻岭的山路上走过的人,匆忙的商旅、赴任的官员、游吟的诗人。我是被一位退伍军人引领着进山的。他几年前从山外回来,却像深居的山民,通往雪峰山的每一条路都因他的讲述而在我眼前打开。
位于湖南中西部的雪峰山是三湘大地上延伸最长的山,古称梅山,著名的雪峰山抗日会战就在这里打响。到一个地方,我喜欢找一个高处,看山的走向,找那些在丛林和流水旁开枝散叶的路。他提醒我,入住的千里古寨,步行十分钟登顶可以看日出。次日贪睡,时间略迟,走到山顶,已是日光喷薄,层林尽染。没看到日出,但辨出了山是从西南往东北走的,坡岭长有成片的毛竹、马尾松、水杉,也有华南栲、紫楠、银木荷。后来在山背,我还认识了枹栎和水青冈两种能长到一起的树,如同一对厮守到老的夫妻,淡定地看着山中时光流转。
大山阒寂,从山路上走过,脚可以探测到时间的心跳,和消失之后残存印迹的温度。山路之上,时间是隐匿的,又是显露的。人走过的地方就有了路。人来车往,这几年也修了不少新路,但说得最多的是那条茶马古道。上山途中,他就指着诗溪江畔洞垴上的山路讲古。过去山中盛产野生茶叶,贩茶人就沿着凿在半山的路将茶叶运出去。后来,桐油、茶油等土特产与中原及沿海地区的食盐、布匹等日常品交易,也是从这里通往外面的世界。人用脚测量山的高度,行走的路连接大山和世界,也连通漫长且广袤的时空。
山路两边山岭陡峭,板岩、灰岩、细砂岩等组成的地层裸露在外,崖壁显得古老。山有山路,水有水路。雪峰山是不缺水的,平均海拔一千余米的山岭间,细溪清冽,山民吃用的是纯净的山泉水。流水奔赴远方,巫水、溆水、夷望溪、平溪、辰溪,这些声名在外的沅水、资水的支流,都是从雪峰山出发的。茶马古道身侧的诗溪江,更是流水潺澈,宽窄缓急,叮咚有声。“你看那像不像屈大夫?”我搜寻着石头的模样,想象那位迷不知返的诗人出现在眼前,某个惊喜的瞬间,像是“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走在山路上,就是走在记忆的时间里。这条仅长1.5公里的青石板游步道,经过他的改造和布景,一条在脚步下极易被忽略的山路就有了历史感。定神细思,被过往的马蹄、裸露的双脚和探路的木杖走过的山路,却是辛酸旧事、艰难行程,也是意志考验、精神磨砺。从战国时期南方最长的古驿道,专用于粮草物资运输、军情传递,向着城郭、市井之处延伸,变成通往欧亚万里茶道的必经之路,上达黔、川、滇、藏,下连新化、安化,入洞庭而转长江。人来人往的必经之路,定是马帮喧闹,铃声悦悦,欢颜笑语。这些声音,从两岸山石耸立的峡谷中穿风而行,也定溅起过诗溪江上的水花。但在更多的时光里,这条山路连接的是拐角、分岔路口、十字路口、探险小道和荆棘密布的丛林,曾经的贫困似乎是大山画地为牢的魔咒。
山路唤醒记忆。一刻钟时间,就能从铁索桥走到古驿亭,亭立半山腰,曾是商旅行人歇脚纳凉之地,战火纷飞的年代,也是红军招兵扩编开始长征的出发地。亭子四壁挂着宣传标语,立着人物塑像,“为穷人打天下”的朴素信义,向人昭示着一段难以忘怀的红色往事。红军长征在雪峰山三进三出,最后一次是在1935年11月,贺龙、任弼时、王震、萧克率领的红二、红六军团开拔长征前在此休整招募。那一次,有三千名雪峰山的儿女加入到了红军的队伍。他们沿着崎岖山路四面赶来,又从这条被梦想照亮的红色山路出发,如同一滴山泉汇入时代的洪流。
一座大山的偏远,既是自然生态的馈赠,也是贫穷的锋利相向。山中岁月不居,贫困似乎没从山路上离开过。那些奔向外面的人,与年过半百回到山里的他,有着相同的困扰和坚定,都是对改变贫穷的向往。我喜欢与山路上相遇的人攀谈,他们的脚底沾着泥土,裤兜装着山里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我总是能看到他的身影。皮肤黝黑、个子高大的他笑眯眯地和人打招呼,山民见到他也是笑眯眯的。他披着蓑衣赤脚踩在田里犁田插秧,是个比农民还地道的好把式。有人说他是带着“以山为家”的梦想回来的,这位退伍军人真就把家建在了半山腰……
年轻时当过山里的架线工,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山路,被他每天踩在脚下,山山岭岭被他的脚步点燃。几年过去,他在走路,也一直在修“路”。文化旅游开发、生态保护、产业脱贫解困、新型模式振兴乡村……这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概念,变成了一个个生动的变化。贫困的山背、阳雀坡、穿岩山,摇身变成了网红打卡的旅游景区,农民变员工后拿到了过去不敢奢望的固定工资,山里人的资源变作了公司化运作的资本。在外打工的人回来了,旧居新楼都亮堂起来,十余万山民做梦都在想且多年寻找却找不见的一条新路在脚下打开了。
有人看到他会说,“雪峰山的黎明来了”。一语双关,这位叫陈黎明的战士、诗人、企业家……在众多的身份里,他只给自己一张标签:雪峰山的子民。他专注地做着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做着能为内心提供源源不断正能量的事。他用行走丈量也是改变每一条山路,山路就跟随他的行走讲述着绵延的故事。两天,不足以让我了解他,但山路所见已经告诉我他是个怎样的人。他自信的微笑里散发出令人嫉妒的魅力。他沿着山路迎面而来,似乎就让人看到一团朦胧的光在山林间跳跃。那不就是属于雪峰山从未熄灭过的梦想之光吗?
于他而言,山路代表的是雪峰山时间里某种刻骨铭心的经历。山路两端看不到尽头,晴空绿荫下,像是一条发光的线条弯绕着通往远方。徒步的他和那些山民,为走过的每一条山路命名。山路在风中发出声响,是历史和时代的呼唤,也是人的呼唤。那铿锵的声响还会沿着山路一直往前,到人的脚步不会停歇的地方。(沈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