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等又见吾自为御史来,效职无避祸之心,临事有致命之志,尚知之乎?吾此意,虽吾弟兄未忍及此。盖以往岁忝职谏官,不忍小见,妄干朝听,谪弃河南,泣血西归,生死无告。不幸馀命不殒,重戴冠缨,常誓效死君前,扬名后代,殁有以谢先人于地下耳。呜呼!及其时而不思,既思之而不及,尚何言哉?
今汝等父母天地,兄弟成行,不于此时,佩服《诗》《书》,以求荣达,其为人耶?其曰人耶?吾又以吾兄所职,易涉悔尤,汝等出入游从,亦宜切慎。吾诚不宜言及于此,吾生长京城,朋从不少,然而未尝识倡优之门,不曾于喧哗纵观,汝信之乎?
吾终鲜姊妹,陆氏诸生,念之倍汝。小婢子等既抱吾殁身之恨,未有吾克己之诚,日夜思之,若忘生次,汝因便录吾此书寄之,庶其自发。千万努力,无弃斯须。稹付仑、郑等。
——唐·元稹《诲侄等书》下
【小识】
元稹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必须努力。“千万努力,无弃斯须。”片刻都不敢放弃呀。寒门子弟即便经过努力,兼之机缘巧合,终于身居高位,或者得享大名,但他们内心里,还是有一种巨大的生存恐惧感的。他们不像大家族出身的人,有那么大的定力。我们读《新唐书》或《旧唐书》,你会发现那些出身贵族或大家族的官员,气象大都不一般。房玄龄、长孙无忌、褚遂良、颜真卿、裴度、柳宗元、李德裕等,敢于批评皇帝,有底气,不屑攀结宦官,遇事能从容裁决,敢担当,皆坦荡君子也。
唐朝比较开明,君臣还可以畅所欲言,但中唐以后,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大臣的日子,也慢慢地不那么好过了。聪明的就不说话了,像晚年的白居易,就开始写闲适诗了。但像元稹,为了仕途,直接巴结宦官,那就有点过分了。虽然官至宰相,但“时人皆鄙之”,甚至当他被任命宰辅时,“朝野杂然轻笑”。所以,后世诟病他,也没有冤枉。但写此训的时候,元稹还是敢于直言,有一种底层人的热情和公正心。“汝等又见吾自为御史来,效职无避祸之心,临事有致命之志,尚知之乎?吾此意,虽吾弟兄未忍及此。”元稹说,自己担任御史以来,没有避祸之心,而且临事也有捐躯之志。你们曾经知道吗?我的这个心意,即使我的兄弟也不愿意。为什么“未忍及此”?因为太危险,怕害了自己,也连累家庭。
“盖以往岁忝职谏官,不忍小见,妄干朝听,谪弃河南,泣血西归,生死无告。”这句话,说得真是痛楚。元稹说:“我以前担任左拾遗,忍不住发表个人意见,对朝政妄加干涉,被贬谪为河南尉,很悲愤地向西走了,生死之际,孤苦伶仃无处投诉。”这里,作者用词很准确,“忝职”“小见”“妄干”“谪弃”“泣血”“无告”,都是情感色彩很强烈的词语,把他的地位卑微,还想报效祖国,结果因忠而被贬的过程,写得如画。“不幸馀命不殒,重戴冠缨,常誓效死君前,扬名后代,殁有以谢先人于地下耳。”好在元稹命好,不当死,又重戴冠缨,再次做官,于是,经常发誓要为君王效命,扬名后代,终有一天,可以对得起已逝的列祖列宗。这里,可以看见,元稹深受儒家影响,光宗耀祖,是他人生的最大理想。而在古代社会,唯一能实现这个理想的途径,就是得到君王的宠幸。
“呜呼!及其时而不思,既思之而不及,尚何言哉。”呜呼,遇到有利时机而不想建功立业,或者想建功立业却遇不到好时机,“尚何言哉。”那还说什么呢?元稹下面的话,是对侄儿辈的严厉批评和殷切期待。“今汝等父母天地,兄弟成行,不于此时,佩服《诗》《书》,以求荣达,其为人耶?其曰人耶?”如今你们有父母可以依靠,兄弟成行,不于这个时候铭记《诗》《书》等儒家经典,“以求荣达”,来追求荣达,“其为人耶?其曰人耶?”还能做人吗?还能叫人吗?这连续两个反问,感情色情极其强烈,让人能够体会到元稹的儒家情结之深厚。难怪后来为了上位,谄媚、依附宦官,留千古骂名。
“吾又以吾兄所职,易涉悔尤,汝等出入游从,亦宜切慎。”我又以我兄担任的职务,容易引起怨恨,所以,你们出入和与人交游,也应该非常谨慎。“亦宜切慎”,四字有分量。元稹宦海浮沉,深知官场之险恶,故家训最后叮嘱侄儿辈,不可高调呀。并放下身段,以自己为例,嘱咐他们不可轻举妄动。“吾诚不宜言及于此,吾生长京城,朋从不少,然而未尝识倡优之门,不曾于喧哗纵观”,我确实不应该说这些话,我生长在京城,朋友不少,然而从来不认识娼妓、艺伎的大门,也不曾喧哗纵观,你们相信吗?“汝信之乎?”元稹真敢写。其实,阅读他的诗集,就知道他是说了假话。这里显示了他虚伪的一面。其实,读他的《莺莺传》,也能感知到他的雅好女色。有些学者认为《莺莺传》是小说,想以此为元稹辩白。其实,这就是一篇自传体的小说,还是具有一定的真实性。《莺莺传》里张生始乱终弃,却振振有词地说“女子祸水”。所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说:“文过饰非,遂堕恶趣。”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对元稹舍弃寒门的崔莺莺,而“别婚高门”,是批评的。也认为元稹乃“极热中巧宦之人”。
最后,元稹深情地说:“吾终鲜姊妹,陆氏诸生,念之倍汝。小婢子等既抱吾殁身之恨,未有吾克己之诚,日夜思之,若忘生次,汝因便录吾此书寄之,庶其自发。千万努力,无弃斯须。”我很少有姊妹,陆氏的诸子女,想念他们超过你们几倍。小婢子,指元稹大姐之女燕、迎。燕、迎和我一样,父母早逝,有不及终养之恨,但没有我约束自己的赤诚,我日夜思念他们,好像忘记了生命的存在。你们方便的话把此信抄录一遍,寄给他们,希望他们能够自行奋发。
“千万努力,无弃斯须。”真是苦口婆心,再三叮咛。可以看出作为寒门之子的元稹,对家族的一种期待和责任。这一点,我们阅读韩愈的《寄十二郎文》,也能强烈地感知到。贫寒之家,没有什么依托,就是靠自己的肉身去拼搏。小心谨慎,胆战心惊。所以,唐代文学,尤其到宋朝的时候,平民文化成为主流,那种文学气象、格局,就与魏晋完全不一样了。纪昀在方回的《瀛奎律髓刊误》卷四评元稹《重夸》处批曰:“此论甚确。大抵元、白为人甚浅,小小悲喜必见于诗,全集皆然,不但此也。”(杨光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