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在老宅待上一阵,便感觉,母亲和父亲的生命依然在此生生不息地延续着。
母亲是在去年春节后突然去世的。91岁的她走之前,用了一年多时间,把老宅天翻地覆地整修了一遍。许多人羡慕我有一座美丽的“豪宅”,但对我而言,这所老宅寄托着我对母亲的思念。
2005年父亲病逝后,本就只是偶尔回家的我再没住过老宅。母亲年纪慢慢大了,也被我妹妹接走。但我知道母亲几乎每周都要回老宅一趟,年复一年一直到她八九十岁高龄时。
时至2020年,89岁的母亲说老宅的楼房旧了,要找机会翻新一下。开始我和妹妹反对,但母亲坚持,我们就让步了。毕竟,老宅是一个家族的“生命根据地”,只要有后人在此繁衍,宅居永远是家族成员最好的安栖地。
转年中秋节,是我父亲去世十周年的忌日,我必须赶回老宅,去父亲的遗像前祭奠一下。妹妹要用车送,可母亲坚持说要走回去,这个提议正合我意!离家三四十年,我很久没靠双腿走回老宅了。
尽管故乡的小道都变成了柏油马路,但走在熟悉的路上,即便夜色笼罩着大地,我依然能清晰地说出每一段路旁住户的名字。这大概是童年留下的一份永不褪色的乡愁吧!从妹妹家到我何家老宅约三四站路程,我们约莫走了二十来分钟。
院子的宅门紧锁着。月光下,只见母亲掏出钥匙,很用力地将“铁将军”拉开——那大门很重,她用力时整个身子都往上“跳”了一下。想到母亲每一次独自回老宅时“全力以赴”的情形,我的眼睛已经湿了。
“好香啊!”刚踏进院子,迎面直扑而来的一片桂花香,让我陶醉其中。“都是我们家的桂花树!”母亲一边骄傲地说着,一边领我到院子南侧的那片桂花树旁。
借着手电光,我吃惊地瞅着两排密密衔接而旺盛的桂花树,忍不住将鼻子和脸都贴在桂花枝丛中尽情地呼吸着,母亲在一旁幸福和满足地微笑,看着她的儿子。
“到后院去看看。”母亲挪动着一高一低的步子——我猛然发现老人家的脊梁怎么变成那么明显的“S”形了。瞬间我的嗓子口猛地“噎”住一口凉气,两行泪水淌出了眼眶……
接着,母亲带我绕到前院,然后打开房门。其实从进门的第一眼,我已经注意到:所有的房间内,无论是墙,还是地,无论是桌子椅子,还是沙发,甚至电话机,都与从前一模一样,整齐而洁净。母亲是个爱干净又闲不住的人,从地砖到厕所和洗澡池,都擦得光洁闪亮,好像天天有人用似的。而我知道,即使是母亲,也基本不用这些家什十来年了!
母亲弓着腰,开始翻箱倒柜。“这是你的衬衣,没穿两次。”“这是棉衣,那年你冬天回家,特意给你缝的。”简直不可思议!快二三十年了,母亲竟然一件不少地将我曾经用过的衣物,每一样都保存得如此完整、完好。她又像变戏法似的,从柜子里拿出暖水袋,还有电热毯、铜热炉和夏天用的凉席、毛巾被、竹扇……一年四季所用物品,应有尽有。
“妈,这些东西你怎么到现在还放着呢?”看着眼前这些熟悉而陌生的用品,我吃惊得不知说什么好,甚至有些弄不懂。
“你不懂。”母亲喃喃道,“哪天你们要回来,这些就都能用上。”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不要嫌弃它们,我每年春夏秋冬都要拿出来晒几回,你摸摸……”
母亲抱过一床棉被和床单,放在我手上。
柔软软的,绵温温的,像刚从太阳底下收进屋似的。我顿觉有一股巨大的热流涌进身体,融入血液,一直暖到心窝。
“妈,你太好了!”我的双腿不自然地软了下来,本想跪下给母亲磕三个头,又怕吓着她。于是只好掏出手机,对她说:“你坐在床上,我给你拍张照。”
母亲没有坐,只是立在床边。“咔嚓”一声之后,再看看这张照片,我发现她身后的一切景物,皆和我二三十年前所见到的一模一样,它们还在原来的位置,还是原来的色彩,丝毫未变……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总不舍这老宅基,除了对亡夫的那份惦记外,她是在等待和期盼后人来传承她坚守了几十年的家园,尽管她从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要求,然而母亲用自己默默不言的行动,告诉了我这一切。
这天晚上,我异常庄重地对母亲说:“妈,过两年等退休了,我就回来住……”母亲顿时两眼闪着泪花,又马上眼神黯淡了下去。“你不相信?”我笑问她。
“你真要回来,我得把这房子重新弄一弄……”她认真地说。
“咋弄?”我好奇地问。母亲说:“你甭管。”
那晚的对话,其实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哪知母亲真的把这事当真了,开始请人重整老宅,而且是大整修。
前几年,因工作的需要我一直在北京、上海等地奔忙,直到这次母亲要专门为我在老宅建一个书房,妹妹多次来电催促的情况下,我才又回了一趟老家。那一次回老宅,我原本熟悉的宅基地上已经成了一个工地,有十几个人在干活,他们都是搞建筑的师傅,没有一个小工。施工队负责人指着浑身是泥灰的我母亲,说:“你妈就是小工,从开工到现在快九个月了,她天天在这儿一个人盯着……”
我瞅了一眼已经90岁的老母亲,眼泪直在眼眶里晃。
“工地上的事,你哪吃得消嘛……”看着横七竖八的现场,我实在太为母亲担心了。可她却说:“你回上海写你的书,我不会有事的!”
那天我坐着车离开老宅时,看着一身泥灰的母亲,心头无比惭愧,可似乎又很无奈:让我替她,似乎不太可能;另叫人顶替,母亲坚决不干。老宅重建,整整花了一年多时间。等施工人员都撤走后,母亲又开始在院子内种花种草、把我的书一本一本地放到书柜上,将楼上楼下清洁得一尘不染……
在上海结束《革命者》一书的首发式后,我第一次回到重建的老宅。第一眼见母亲重建的新房子、新院子时,简直惊呆了:楼是新的,白墙、黑瓦、高高的围墙和满院的绿植,假山流水、池谷草坪,以及草坪中央的休闲凉亭……母亲说这是妹妹请人按苏州园林式样设计的。
最令我感动的是:老宅地上原来的两间老厨房拆盖成了现在的一间约四十平方米的侧堂房,它连着院子内的小花园,里面十分宽敞。母亲得意地推门引我而进,指指贴墙的几排书柜,说:“这是你的书房。”知我者唯母亲也!抚摸着一本本排列整齐的书籍,我感慨万千,忍不住哼起“世上只有妈妈好”来……
去年春节我从上海回到老宅,母亲看上去有些虚弱,但精神很好。住了几天后我回到上海。妹妹说,母亲走的这一天是她的厂节后开工第一天。上午十点左右,妹妹回家一看母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便着急地给我打电话。手机那边母亲只跟我说了一句话:“我今朝不舒服……”然后就挂了电话。中午前,妹妹再来电话时,说昏迷的母亲已经在送医院的路上。等我火速赶到母亲身边时,她的心跳已经停止……
母亲便这样走了,给我留下一座崭新的江南庭院式洋房。一直以来基本不回老宅的我,现在一得空就会从上海、北京回去看看。
每每在老宅待上一阵后,便有一种感觉:母亲和父亲的生命依然在此生生不息地延续着,而我们作为后一代,似乎也应该守护好这样的老宅。不是吗?(何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