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中秋,田野上的绿色就慢慢转为淡黄色,继而黄褐色。枝叶一天天枯萎老去,行将结束一年的使命,只剩躯干兀立,人们转而称之为“棉花秆”“江柴棒”“芦苇秆”……它们渐渐了无生息,只等待一场火来送别。
在苏中乡下,上了岁数的老人是舍不得将这些枯枝死草付之一炬的。在他们眼中,这些草是让全家生火做饭的“煤炭”,是灶膛里的旺火、蒸笼里的热气和饭桌上的香味,宝贵着使用呢,可以用上大半年。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视草如金的人。我的记忆里,他天不亮就起来生火煮粥,匆匆吃好,就带上装好米的铝制盒去砖窑上工。到了夏秋农忙时节,他起得更早了,下班回来还要到地里接着干活。在玉米大豆进仓、稻谷进场的时候,秋收也就接近尾声了,农人们大都会喘口气,可父亲不会。下班回来,他扒拉上几口剩饭剩菜,就趁着月色出门,母亲问他干什么去,他应声道:
“拾草去啊!”
“家里的稻草豆秆够用了,早点歇歇吧!”父亲的背影却仍消失在夜色中。
经过十来天光景,柴房里、猪圈里、河边码头上,都堆满了父亲拾回来的草。父亲说,用这些草生火烧菜、年前蒸馒头,那是再好不过了。此外,芦苇秆可以卖给扎库匠做祭祀用品,也可以织成芦苇席子家用。总之,它们在父亲眼里浑身是宝。
一年深秋,我们去亲戚家。等我们夜里到家时,本该比我们提前到家的父亲并不在,母亲看见挂在北墙上的砍刀不在了,拖车也不在了,肯定地说:“你爸又拾草去了。”正在这时,座钟的时针和分钟开始重合,慵懒地敲了十二下。“走,找你爸去。”
我们唤上家犬阿黄一起出发。朦胧的月色下,我家附近的沟沟坎坎已经光堂堂的,我们找遍了本村的渠沟河塘,没有找见,又往周边远处去找,一直找到了江海河的边上。远远地,阿黄兴奋起来。我们隐隐约约听到有节奏的“沙沙”声,那是芦苇被砍断的声响。
月光下,一个黑色人影在浅滩上挥舞着柴刀。他的身后,已经堆起了好几座小山。若以此景为素材,创作一幅《月下砍苇图》,说不定会诞生一件挺不错的作品呢。
“都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啊?家里都堆不下了!”
“哪有怕多的?趁今天喝了点酒,我在这河边吹吹风蛮惬意的。”
父亲停下手,吩咐我们装草上车。我摁住拖车的扶手,父亲用双臂抱芦苇放车上,母亲配合着用麻绳一个挨一个地扎紧固定,等七八捆芦苇上了车,成堆的芦苇山一样耸立在眼前了。
父亲接过拖车把,蹲下身子,上半身前倾,头颅微昂,宛如一把长弓。他双脚试着蹬地,车子微微动了一下。这时候的车轮已经陷进去了。
月光下,三个人影、一条老狗和一辆拖车在乡间小道上缓缓挪行。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一到家,连擦洗身子的力气也没有了,摸到床,倒头就睡去了。第二天清早,还在睡梦中,我被父亲和母亲的对话惊醒。
“这么早起来啊?”
“昨天那里的草硬实,我再去砍一车回来。昨晚的芦苇收拾好了可以卖个好价钱。”
“你不要命啊?这么早,还要上班呢!”
“我晓得,孩子用钱的日子在后面。”
听到这里,我的睡意一点都没有了,从未有过的负疚感爬上心头。
渐渐地,我在学业上更拼了,邻居王老师告诉母亲,你家这个伢儿突然懂事多了,越来越要学了,坚持下去会有出息的。
母亲笑着对我说:“我该不该高兴呢?你如果学出去了,家里的田谁来种哟!你学不好也不要紧,家里的地会给你留着的。”
如今,父亲八十三了,身子骨依然硬朗,只是他的背已成了驼峰,怎么也直不起来。昨天,母亲打电话来,说老父亲又去河边砍芦苇了。不许他去,他就偷偷地瞒着去。
母亲跟他打趣道:“要是现在个个还像你这样拾草,哪还要小广播大喇叭地宣传什么秸秆禁烧啊!”(孙陈建)